唐杰平
枞阳历史厚重，文物古迹众多，近几年划归铜陵后，因工作需要，我到枞阳的次数也就随之增多，有时甚至隔三差五就跑去一趟，一有机会就下到乡村田野间走走转转。遗憾的是一直未曾踏上竹城墩这片土地，仅从书本里知道这儿有一处名叫“小城墩”的商周聚落遗址，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时发现的，除此就没了其它的考古信息。但2020年冬天省城一位同行朋友发来的一条信息，让我从此与这座村庄有了不解之缘。事情是这样的。几年前，国家规划新修一条安徽天长市至潜山市的北沿江高速公路，这位朋友受单位领导委派负责沿线文物调查工作。调查结束后，他告诉我，在枞阳县横埠镇工业园南侧不远的竹城墩村民组有一处古遗址，由于工业园扩容可能面临消失的危险，让我对此事加以关注。
收到朋友来信后，我自然不敢怠慢，但并没有第一时间去现场，而是先打开电脑，在卫星地图上寻找“竹城墩”与小城墩遗址。可能出于职业的敏感，当我在地图上看到“竹城墩”三个字时，突然有种激动的感觉，这可不是普通的地名呀，它暗示着此处曾经有过轰轰烈烈的筑城事件，“筑”被后人误写成“竹”了。随后我又仔细打量四周，发现在村民民房的北侧有一片近似长方形的非常规则的区域，看上去面积不算小，极符合我们考古工作中常见的商周时期墩台形遗址或古城址的地貌特征。这就是调查发现的小城墩遗址吗？然而当我找来以往调查记录的数据与文字描述进行比对后，便陷入困惑之中，因为小城墩遗址的具体位置、规模大小、地表形态等，与我从地图上发现的这一“方块”明显不符。那既然不是小城墩，莫非这里还有一个大城墩？“竹城墩”实为“筑城墩”？这么大的一个遗址为何以往几次文物普查都未发现呢(后来县文保中心刘林主任告诉我，其实10年前“三普”曾到过此处，只困于当时没有采集到陶片等文化遗物最终未做文物点登记)？难道是我的错觉？大“方块”在地貌上呈现规整纯属巧合？此时脑海里不断冒出问号。带着兴奋与困惑，我决定择日实地一探究竟。
后因新冠疫情防控和春节的缘故，时间又过去了几个月。终于2021年3月29日下午有了机会，我去枞阳县城办理公事回市区途中特意到了竹城墩，随行的还有市文物局、县文旅局、横埠镇以及社区的领导。车辆沿合铜公路由西向东行驶至横埠工业园一路口向南拐，再经一段狭窄且弯曲的村道，大约5分钟后抵达了目的地。这座村庄位于横埠镇范潭社区境内，北距镇政府约2.5公里，东北距合铜公路(g330)仅1000米，地形地貌属“爪”形低岗地的一个分支，四周被农田和水域包围，金黄色的油菜花正盛开，近百户的民房因工业园扩容而处于拆迁中。下车后，我们首先跟随支书由北向南步行几百米来到村庄的南头，支书告诉我这里就是小城墩遗址了，一看局部暴露的文化层厚度超过2米，夹在其内的文化遗物清晰可见，仿佛历史的年轮呈现在此。但令人唏嘘的是，由于长期居民生产生活的破坏和水土流失，原本数千平方米的土墩子仅残存不足几百平方米的范围。考察完小城墩遗址后，我们返回下车地点。当我环顾四周时，发现邻近道路东侧有一处巨大的土墩子，长度超过百米，高3米左右，边界十分清楚，在平缓的地表上显得十分突兀。面对此景，我思忖着这难道就是我在地图上找到的那个非同寻常的“方块”？我向随行的支书打听土墩子的一些信息，他告诉我当地村民传说是明代所筑的一座城，然而凭我的经验和专业知识判断此说法并不可靠。为了弄清真相，我顾不上路途的疲劳，先观察了土墩子西边缘，随后又登上了土墩子。站在土墩子的西北角，抬眼望去，土墩子周缘隆起，内部地势平坦。不一会儿我便与同行中的几位迈着艰难的步履，穿行在竹木葱郁、杂草丛生的土墩子上，我还不时地俯下身子仔细察看地表，不放过任何有用的蛛丝马迹尤其陶片等文化遗物。当时我心里明白，其实我正在履行一次重要的考古田野调查，细心程度如何将直接影响调查结果以及对土墩子性质、内容、年代等判断。大约一小时后，暮色渐浓，我们只得结束调查走下土墩子。来到车旁，大家并没有急于清除脚上的泥土，而是围在一起，一边欣赏我的调查战果——从地上采集到的陶片和用手机拍下的照片，一边认真地听着我这位专业人员对土墩子的初步认知。我告诉他们这处土墩子非自然形成，应该是一座人工堆筑的城址，平面形状呈弧角长方形，东西长于南北，周缘为城垣(城墙)，且东、西、南三面各有一缺口，疑似城门，城墙外侧疑有环壕(护城河)。根据土墩子形态特征和陶片特点，初步推断土墩子的年代为周代，距今2500年左右。这是一次重要的考古发现。听着我的讲述，同伴们不时发出惊叹声，我也不免流露出一种获得感与成就感！
后来，我又多次到过竹城墩做调查，记得有一次碰上当地一位左姓年长者，他告诉我他家谱记载祖辈明代移居此地之前就有这座土墩子了，老人的话如果属实，那也佐证了我对遗址年代的推定。2021年9月，省考古研究所将竹城墩遗址列入省级以上开发区文物评估重要新发现文物点调查并登记；10月，省文物局先后两次委派有关领导、专家到现场考察论证并与地方政府及文物部门商讨遗址保护事宜；11-12月，省考古研究所主持对土墩子进行了全面考古勘探，结果基本验证了我当初的判断，而且还发现道路、夯土台基等遗迹。
既然竹城墩非一处普通的聚落遗址，而是一座重要的周代城址，那为什么古人要选择此地筑城呢？东西、南北交通要冲的战略地位与优越的地理环境是两个最关键的因素。本人推测可能性主要有三：
推测1：众所周知，离竹城墩不远的长江南岸即为国内著名的产铜区，而铜又是制作青铜器必不可少的重要原料，为保证铜料安全、及时、顺畅运送到铸造中心，历朝政府就必须想方设法加强对铜料运输线路的控制，建立若干据点即是其一。商周时期，竹城墩恰好处在王朝中央政府努力打通自中原经江淮而最终获取皖南铜料这一通道(即“江淮金道”)的前沿地带，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以此为据点，即可有效地控制皖南铜料的北运。考古资料显示，竹城墩附近区域分布多个同时期的青铜冶铸遗址，其中“国保”周潭镇汤家墩遗址1980年代后期曾发现方彝等精美的西周时期青铜器和陶范等铸铜遗物，再结合历史文献(含金文)资料，表明竹城墩很可能是周王室直接控制或选择地方政治势力(方国)作为代理人替其管控该地区铜料运输以及青铜冶铸活动而建立的一个重要军事据点。
推测2：春秋时期，在安徽大别山以东、巢湖以西、淮河以南、长江以北的广大区域，分布舒、舒蓼、舒庸、舒鸠、舒鲍、舒龏(gōng)、桐、巢、宗等诸多群舒小国，枞阳县地理位置基本处在这一范围内，境内出土的周代陶器、青铜器也多呈现出浓厚的群舒文化特色。《左传·文公十二年》：“楚子孔执舒子及宗子，遂围巢”，杜预注：“宗国为群舒之属，即枞阳”，前615年为楚所灭。宗国地望，杜注未言，有学者也推定“宗”国应在今枞阳县境，“枞”与“宗”同音不同字而已，遗憾的是一直缺乏考古资料证据，而此次竹城墩遗址的发现不仅为探索“宗”国地望提供了宝贵的线索，甚至其极可能是“宗”国的政治中心(城邑)所在。
竹城墩及周边地区位于三公山以南、长江北岸，西、北侧低矮的山地、湖泊与东、南面的长江河道围成一个面积约800平方公里相对封闭的地理空间。此地岗阜纵横、平地开阔、河湖密布、资源丰富、交通便捷，适宜人类生存繁衍，也是立国和修建城邑的理想之地。
推测3：同样春秋时期，徐、楚、吴等大国为了版图扩张、资源的获取，出于战略地位上的考虑，以群舒为代表的江淮地区自然成为列强争夺的重心，笼络和控制这些小方国必定是大国的谋略，因此，也不排除竹城墩遗址是大国为争霸而修建的重要政治或军事据点。
竹城墩遗址规模大，总面积超过4万平方米，虽经几千年风雨的侵蚀，但至今依然保存完好，实属难得，它是迄今为止枞阳县乃至皖江北岸发现的首个周代城址。目前，我们还只初识其“外衣”，更多的是未知的东西，但我坚信随着考古工作的不断深入，竹城墩终将会散去身上的迷雾，露出历史的真容!
来源：文乡枞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