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大牙了，他和我是多年的朋友。
恢复高考那阵子，大牙刚好从农村回来，脚上的泥还没来得及搓去，就躲在小屋里复习，那一年高考录取分数好像是二百几十分，我记不清了，反正大牙考上了，他报的是历史系。
大牙报考历史系是受他父亲的影响，他父亲曾经是一位历史学家，研究清史的，出过两本书，很有名气。后来，给“专政”了，说他借古喻今、含沙射影地攻击伟大的社会主义制度。他的书被划了许多杠杠，当然，那些杠杠不是连贯着画的，上面说这是他们反革命分子的惯用伎俩，把暗枪藏在诸多文字之中，貌似做学问，实则别有用心，足见其阴险毒辣。
大牙的母亲也积极行动起来，在红色海洋中把自己浸染一番，她恨恨地指着一把已显老旧的藤椅说：“这就是程梦之生产毒草的窝！”藤椅，坐上去吱吱呀呀响，一副得意的样子，让人听了就来气。大牙的母亲是大牙父亲的学生，两人相差有八九岁，她当然需要一个前途，大牙被放在父亲这里，她母亲独自回娘家去住了。
基于这些原因，大牙的父亲对大牙学历史比较反感，那天大牙拿着录取通知书跑回家来报喜的时候，他父亲的眉头就皱得很紧，他没表现出过分的高兴，反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大牙理解。大牙的父亲用那只没残的手把录取通知书递还给大牙，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也是历史吧。”
大牙没敢说话，怕勾起他的伤心。
大牙的父亲的右手手指是被人用藤椅压断的，到医院去接，没遇到好医生，从此，手指不能打弯，和写字彻底绝了缘，他心里曾自嘲地想：梦之失手，焉知祸福。检讨交待一类的事没有了，轻松之中又生出些许空落。
这是旧话，不提也罢。大牙考上大学的时候，他家的境况已经好转，大牙的父亲闲在家中无事，就要些花草来莳弄，书是不翻不看了，虽然他的一批线装书已经大部分发还，那些书就在他的屋内堆着，没有上架，大牙的父亲似乎把它们给忘了。大牙倒时常去他父亲的房中搬出一些来读，他发现书中夹批的那些小纸条偶尔还可以翻到，字都写得密密麻麻的。
大牙的父亲说：“能把个中学生教好就行，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比什么都强。”
大牙没出声。这样的话在父亲那里不知说过了多少遍，但，大牙没有出声。大牙考上的是所师范学校，毕业后的正规去向是教书。大牙不想教书，并不是他看不起这一行，大牙读过父亲的那两本书，对清史中的一些问题也有了一些自己的观点，他曾和他父亲的好友他现在的系主任交谈过几次。系主任想带他做研究生，系主任说：“有些事情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的，能做还要放弃那实在太可惜。”
大牙觉得很对。要毕业了，大牙讷讷地把想法和他父亲说了，没想到父亲大发了一阵脾气，大牙是从没看父亲动过这样大肝火的，怕他伤了身体，只好委屈地把话搁下了。他的系主任也为这事特意往他家跑了几趟，最后一次，大牙的父亲脸色变得很不好看，送老友出门的时候，重重地扔下了一句话：“老余，我，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了，你让我安安生生的活几年。”
这些话给大牙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他心头热辣辣地不是滋味。
大牙到四十五中教书去了，上上下下对他的反映非常不错。
大牙去找余伯伯说要把自己的一些研究转入地下，余伯伯说：“你就当是我的业余学生吧。”话像
开玩笑，但口气十分郑重。大牙成了“地下工作者”，父亲在身边时，他的教案、学生作业本、教科书摆了一桌子，父亲不在身边呢，他就掏出自己的那些看法，也在小纸条上密密麻麻地记满。
大牙捉住了许多时间。大牙平生第一篇论文的题目就是《就清史若干问题与程梦之先生商榷》，这篇论文很得余教授的赏识，推荐到一家比较著名的史学杂志上发表了。大牙以自己的刻苦和勤奋换来了他应有的收成，他的名气渐渐地大起来。
几年过去了，大牙成为一名青年历史学者，但他在父亲面前没有一点显露，一些单位要调他，他都婉言谢绝了，许多人为他感到可惜。大牙父亲的头发又白了几许，身体大不比从前，他除了养那些花，还时常出去走走，大牙很想成个家，找一个贤惠妻子来照顾他。
余伯伯说：“你爸这些年不易啊！”
大牙不知自己为什么也叹了一口气，他觉得有点对不起父亲。
余伯伯说：“你要多关心他。”大牙说：“嗯。”冬天来了，他父亲就极少出门，整日整日地坐在屋里，要么吸烟，要么咳嗽，要么就看窗外的雪花，他依旧坐在自己的旧藤椅里，旧藤椅一天到晚吱吱呀呀，不知疲倦一般。大牙要买一把新的藤椅给父亲，父亲不许，还亲自把藤椅坏的地方用塑料绳缠起来。
大牙没注意父亲有什么变化。只是那一天，大牙有事回来晚了，他踏着雪花急急地往家里赶，到楼下时，他习惯性地向楼上看看，整个三楼只有他家没亮灯，他有些毛了，用最快的速度跑上楼，跑进父亲的房间。灯亮了，父亲靠在藤椅上睡着了，他睡得很香，微微地还打出一些鼾声。
大牙发现，多年不曾出现的笔墨纸砚又铺排在父亲的书桌上了，他有些惊讶。
桌上散落的是两篇手稿和一些从图书馆弄来的大牙作品的复印件——《和〈就清史若干问题与程梦之先生商榷〉的商榷》《关于程子清同志若干清史问题的置疑》。程子清是大牙的名字。手稿上的字是用左手写的，很大很笨但也很工整，大牙看父亲手中的老花镜在藤椅的一侧悠悠垂悬，眼睛早已润湿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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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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