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维奇
在乡下，在我故乡老屋，桃树是最不起眼的树，桃花也是最常见不过的花儿。
房前屋后，它就像做错事的孩子，羞愧地站在那儿。椿树、香樟、刺槐、榆树，碗口粗的树干伐倒，扔入水塘沤上一夏，剥皮晾干，可以给出嫁的姐姐打箱子，给结婚的小叔做架子床，甚至盖新房时当檩条用，最不济的还能支撑歪斜的围墙。桃树除了结毛桃，我不记得能长成什么木材，曾被派上何种用场。
我后窗前的那棵桃树，趔趔趄趄，长在围墙角一丛自生的杂木之中，也不知是哪年扔的桃核长出来的。大花猪啃皮，山羊伸出红润的舌头卷新叶子，蹭痒的牛让它皮开肉绽，盘曲的树根从土中翘出来。也没留意，它是怎么长到有屋檐那么高的。
冬日，北风呼啸，桃树铁黑的枝条，扑扑地击打着我的窗户。春日好眠，绮梦里刺啦一声，一枝桃花，捅破过年新糊的窗户纸，伸到我的床头。花红似火，尖尖的绿叶，像女囡的细眉。春风徐徐，花飞满天，春雨淅淅沥沥下几天，又是红落遍地。两只麻鸭无视韶光易逝，春光短暂，兀自用扁平的黄嘴，一下一下，啄着漂浮在水洼的落花。
桃花吐艳，燕子就飞回来了。老燕子出双入对，衔泥筑巢，不久窝里出现几只黄嘴丫的雏儿，叽叽直叫。呢喃啁啾，屋梁上飘落几瓣粉红的花朵，咦，燕子也爱美呢！
二姐在梳妆台的瓶子里插了一枝桃花，三姐装了一盒花瓣染指甲。我们只对毛桃感兴趣。踮着脚摘，卷衣襟蹭蹭绒毛，满嘴青涩。初时，桃内有一个南瓜子一样的白仁儿，软软的，一捏就滋出水来。渐渐地，长出淡红色的窝，仿佛摇篮，待到嫩核出现鸡肫皮般的皱纹，那桃子就有点甜丝丝的味道了。
老屋院里的桃树边，放着一个青石碓窝。二姐第一个孩子出世后回娘家，那时母亲已经去世，父亲在碓窝里磕了几十斤米面。邻里姑婶帮忙罗面、蒸面，桃花模子做出来的粑粑，点上桃红，煞是好看。二姐回家，我挑了一担粑粑相送，给他们村里每家都散了十多个。
上高中时，校园里也有桃树。同桌是男高音，凭一首《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夺得五四校园歌咏大赛冠军，印象深刻。那时，我购得一本散文集《月迹》，只有手掌大，绿皮硬封，美文让我爱不释手。嘴唇上长出毛茸茸的胡须，喉结像毛桃一样突出来，感觉心里也有一棵小桃树在发芽、生长、开花，蓄着朦胧的梦，但到底是什么梦，似乎也并不十分清楚。
在乡政府做文秘时，乡南面有园艺场，种果树。乡团委书记老高家住园艺场，精通果木栽培技术。离开乡政府时，我买了几十株早甜桃树苗，请老高指导，栽在南头新屋的院子里。桃树耐旱怕水，南屋的院子地势低平，厨房边有压井，为此还在桃树间挖了两条长长的沥水深沟。父亲给每株树追施饼肥。桃三李四，桃树长势茂盛，绿叶成荫。第三年挂果，随后几年，果实累累。就父亲一人在家，根本吃不了，敞开门院，以广招徕。周末，我和妻子回老家，总摘一袋带回城。半途，坐在宽阔的河埂上，洗了桃子来吃。风微微吹，薄暮的天空晚霞如绮，河面波光潋滟，心中会自然涌动起桃花的甜蜜和芬芳。
后来，拦河修水库，老屋拆迁。那天傍晚，我和三姐骑车赶回去，水浩浩荡荡漫上来，村庄已是瓦砾废墟。原先后院的那个青石碓窝还在，笨重的石碓找不到了；那棵桃树压在一堆断砖碎瓦之中。三姐找来几个挖废钢的工人，花1000多元，把青石碓窝拉了回来，又在桃树枝中锯出一柄桃木锤。
转眼，十几年又过去了。
那柄桃木锤，锤头有我手腕粗，柄有拇指粗，锤柄与锤头以钝角天然相连。它就摆在茶几上。每天，我和妻子到家，随手拿起来，敲脖子、捶后背，真是宝贝。它与我们朝夕相处，紫红的桃皮被我们的手掌磨出包浆，光滑玉润，在灯光下闪烁着琥珀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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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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