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古老的荒原上，静静地躺着无数条干涸的河床。岸边的沙砾铺满螺壳，蓝色刻花陶罐碎片散落在地，仿佛清晨前来打水的少女看见古老的河水突然消失，受到惊吓而失手摔破的。
陶罐，这种人类最早的生活器具，曾经陪伴着人类经历了他们的童年期。当一双双粗糙的手将黏土捏合，放在火上烘烤，成形的容器可以盛放水和食物，陶罐结束了人类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
大约在公元前1万年时，人类就学会了用黏土烧制陶器，这是人类的一次重大探索。第一次用改变物质属性的方法制造出来的产品，水与黏土的搅和、与火候的掌握应该算作人类最先掌握的一项技能之一。土在地球表层分布甚广，实用的陶器最终成为人类生活不可或缺的物品。
经过烈火煅烧的土陶永不腐烂，几千年岁月的腐蚀几乎对它们毫发无伤。土陶是一本无字之书，它默默地讲述着很多有关过去的故事。
东汉时期，班超奉命率领一支轻骑远征西域。在一次与于阗反叛势力征战中，班超用了几千个陶碗，摆下一个迷魂阵，令叛军头目犯疑不敢轻举妄动，犹豫间即后撤数里，结果把一个本来可以轻松取胜的战机错过了，班超率领的三十六名勇士反而化险为夷，一举歼灭了军心溃散的敌人。
兵不厌诈。几千个陶碗一字铺开即可退敌，足以见得土陶背后所隐含的寓意。那陶碗代表着千军万马，在敌军不明情况的时候，土陶用自身的威慑和所携带的人文气息，吓退了叛军。一向善于以一当十、智勇双全的班超，正是这样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机取得了一次次胜利。
当我走进喀什高台民居的一家土陶手工作坊，女主人伊米尼汗热情淳朴的笑容把我们迎入她的小院。在光线昏暗，设施简陋的作坊中，女主人的儿子满脸灰土地正将揉拌好的陶泥放在自制的木质轴盘上，双手不停地贴靠转动的陶泥，形同一尊雕塑。他神情肃穆的样子，如同侍弄着珍贵的婴孩，他只对我们礼貌地点点头，就专心致志地操持着手中的陶罐。不停转动的陶坯旋转着自己的生命，不一会儿，一个土陶罐就这样诞生在这双骨节粗大的手中。
旁边的一间房子，头裹围巾的女人正在往烧窑里添加柴火，烟熏火燎中土陶完成了自己最初的磨砺和淬炼。正是由于历经火的考验，土陶才会有坚强的筋骨。那些古墓中的王侯贵族，他们的尸骨在千年的光阴中被消解成一堆残骸，化为尘土，而土陶依然完好无损。
最早的陶器出现在大约距今七八千年前的河北磁山和河南裴李岗遗址。古文明遗址中每一次都会出现陶器，且由陶器的形状、颜色、土质及图案研究判定古人类生活。其中以仰韶文化和半坡文化出土的人面纹、鱼纹等动物纹的陶钵最有特点，陶器上的纹理图案体现了人类最初的审美观。
在吐鲁番盆地的洋海墓地，据考古学家推测，里面可能会有逃亡高昌的楼兰人后裔。洋海墓地中发现了近500件彩陶，陶罐的形状和纹样图案具有鲜明的地域和时代特征，一种通体装饰火焰纹和三角纹的沿耳杯和二方连续的涡纹壶，几近完美。这样精美的陶器是楼兰人曾经离不开的生活器具，死后也要携去天堂。
尼雅遗址中有一个半埋于土的巨型陶瓮，当年精绝人面临灾难，远走他乡，慌急中将比较重要又来不及处置的佉卢文木犊藏在了陶瓮中。在尼雅遗址，破碎的陶片触目惊心，遍地都是红褐色陶器的粉末。一些红褐色的陶器普遍夹砂，因为火候不高，已经化为陶土。一些烧造火候高、工艺精美的陶器，作为殉葬品与古人一起埋存，打开棺木，古人已化为一缕青烟，而陶器还在，轻叩仍然清脆作响。
制陶，在精绝国人民社会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陶制大瓮不仅可用来储存自酿的葡萄酒，还可以存水储粮。陶罐、陶瓶、陶甑以及陶土烧制的杯盘，都是生活的方方面面所需要的陶器。所以陶工的地位很高，而且陶工一般是世袭的，是受到社会尊重的手艺人。
曾有一段轰动精绝国的爱情故事，两个各有家室的男女弃家室财产不顾，私奔至沙漠那端的龟兹古国。而这对陶工的婚外情却受到了精绝王的保护，足见陶工对于当时精绝社会生活的重要。
在西域出土的陶器，尤其是新石器时期的陶器，既有中原和甘肃一带的风格，又有中亚的风格。令人惊讶的是，那时候的古人没有飞机、越野车，仅靠双脚奔走在如此广阔的领域间，他们的交游之广却远远超过了人们的想象。试想，几个赤身裹着兽皮的人，光着脚穿行在无垠的戈壁沙漠或绵延千里的崇山峻岭之中，抱着笨重的陶罐往返于不同的部族之间。时间，把他们连同陶器埋在沙海之中，而陶器则成为考古学家争相研究的价格不菲的文物和破解远古之谜的密码。
陶文化拯救了人类。祖先从山洞里走出。女人看到树上成熟的浆果。人们开始刀耕火种，建造稳定的家园，炼制陶器使用。通过烧陶的烟，可以观测天文历象，将日食日冕的惊遇刻在洞壁上。陶器跟随人类一路走来，是人类离不开的忠实朋友。
当精美的瓷器逐渐替代了拙朴的土陶器，手工制陶业已是日落黄昏。但古老的土陶有着极强生命力，不会因现代文明而消失。它们作为欣赏品被束之高阁陈列在博物馆的展架上，它们默无声息地倾吐着隔世的文明，用存在揭示着古老的密语。这承载着希望和文明的容器，亦承载着一个民族的兴衰。当我拿起细腻轻捷的瓷器制品喝茶的时候，突然想到那些古代的楼兰人顶着偌大的陶罐在河边汲水的足印，毋庸置疑，陶罐里承载的是人类生存的秘密。
进入楼兰古城的沙漠中，一路上紫灰色的沙砾中尽是碎陶片。这些难以复原的陶罐，如同无法复原的楼兰，有谁曾听见它们被肆虐狂风掀翻在地的声音？那破碎的声音是楼兰人慌不择路的内心哭泣，他们丢盔卸甲、跌跌撞撞，甚至连生活中必需的陶罐都顾不得了，是什么样的驱逐迫使他们丢弃陶罐？丢弃家园？
每一个陶罐都藏有一组密码，这是它们生命力的基因。那些与楼兰一起存亡的陶罐，解读它们，就可以得到祖先留给我们数不尽的宝藏。也许是吧？！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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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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