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留意或醉心鸿儒名士手迹，从前居多，现今依然如是。市面上百年前名家字纸水涨船高，非工薪阶层所能角力，董桥的字即已臻高价之阶。董桥好文玩，写雅士藏家，迥异于王世襄。董桥与王世襄交好，古董物件甄别时有过推心置腹。在董桥著作里，可以读到他的交游之广、涉猎之多。
董桥说：“文化是在你身上，文化在你心里，你心里有，身上有就有了。”董桥做过大学研究者，主持过多家报刊工作，收藏有古董字画，因写文化评论尤其是风雅旧事而有佳声。读董桥的书，已有二十来年。二十来年并非一直不断地读，而是读了停，停了读。港地报人，笔头不辍如他。将文玩字画过眼云烟留在文字里，也是一幸。读高士奇《江村消夏录》，读孙承泽《庚子消夏记》，读王世襄《锦灰堆》，读扬之水《物中看画》，及至读马未都《瓷之色》，各各不同。董桥文章里有素净的用笔，也有绮靡的表现。董桥为文笔调总体是舒缓的，在人与物之间做勾连，发幽微之思。他的好，在路数的始终如一；他的不好，被讥讽为单调、重复。董桥文字的颜色，大抵是斑驳的，消了火气的。董桥很擅长文章标题和文集名称的拟写，譬如《文字是肉做的》《伦敦的夏天等你来》《中年是下午茶》《酒肉岁月太匆匆》《橄榄香》《一纸平安》《满抽屉的寂寞》《这一代的事》等，标题和书名中蕴藉的意味耐得住时间消磨。
读董桥，并不在意其作品文学性有多高，是否创造何种经典文本，而在乎文字背后氤氲的气息、文字中所浮现的文化视野与趣味。众多香港文人中，董桥的写作自成一家，又可谓“异数”。他是老派文化人，有意屏蔽一些俗务与俗气，甘愿沉浸在文玩字画的山河里，在勾勒器物之美、描摹古意人生之际，乐于保持着浓度很高的私人化写作情绪。时代的楔子，至少在我这一代与他这一辈，乃至更早的人之间横亘着。董桥文字中浮现的气息，在他许是自然的呼吸，在外人，尤其晚生年代的人感官里，可能是装模作样、不合时宜并散发着腐烂气味的。
回忆起来已是多年前了，一个人背着包在香港的街巷中穿行，忽然悟出这个逼仄之地为什么会有董桥，会有金庸，会有刘以鬯，会有倪匡，会有蔡澜，会有亦舒……他们会于高度商业化的都市里，消化着俗世里的雅与城市文明中的烟火气。他们大多与报刊结缘，他们的文字与故事借以发达的报刊业风行而不止。更深的缘故，大概在于旧雨遗韵飘落在他们的肩上，苍茫墨香洇染开来。
董桥十三四岁即看毛姆的书，时
看时扔，直到晚年重看，被毛姆所说的“我是一个说故事的人”这句浅浅的话俘了心，可堪一生记忆。董桥作品有许多大家故友的往事，比如读《杨花满路春归了》时就有代入，不免扼腕。董桥心里应落了长长的遗憾。美人迟暮，风物不在，唯有回首慨叹几声。晚年他以小说体裁来写舒舒卷卷故事，仍旧是经历的人生光影，见出油伞下从前弯曲的石板路上的辙印。董桥的文字，重在闲适趣味，而非于宏大主题下高屋建瓴。
董桥的文字，弹赞有之。质疑乃至断然批评者认为，其文字甜腻，甚至做作。连行文中冷不丁冒出几个英语单词，也为人所诟病。读董桥的书，差不多有这样一副腔调的印象。行文中夹带英语单词，于董桥应属习以为常，仿若香港街道上行人随口而出的外语夹普通话、粤语一般。有人出趟国门，回来眉飞色舞追述游历，尚未跳脱语境而蹦出几个外语单词。董桥说自己对英文是深入的懂，在伦敦八年中看了十几位作家的书，能感受到英文作品中那种脉搏，那脉搏不是现在的，而是过往的伦敦的气韵；莫言在说到阅读时，坦陈自己在外语方面几乎空白，“假如我们能够打开另一种语言的窗口，用外文去阅读，我相信我们的写作会有很大的改观。语言也需要比较，只有几种语言在参照比较之中，你才能真正体会到母语的奥妙”。对不同语言的熟稔与操练，只有深入语言内部又钻出语言深井的人，方可知悉其中的奥妙与关节所在。
董桥过眼书画文玩众多，迷恋其中的深味，譬如民国书家的手迹，他所喜欢的有吴昌硕、陆润庠、沈曾植、于右任、台静农等。董桥珍藏的沈尹默的两件小品，是张充和相让的；胡适写给张充和的《清江引》，辗转多手终归了董桥。早年董桥随父逛字画店，见过王雪涛中岁绝品，当时没出手买，四十年后他帮父亲了了心愿。董桥在南洋与台湾亲近张大千多幅精品，“先父先师几位长辈都收藏(张大千书画)”这样的机缘非常人所能求得，奈何年事已高，负累难消，董桥感慨：“我家的张大千大幅小幅跟旁的字画一样，偶然入藏又偶然转手，连一些文玩最近也放进市场让人接着玩。”董桥收藏的名家手迹中，属于民国时期的大半变卖了，幸有记录的文字可资品鉴。
每有倦怠，抽出一两本董桥的书重读，随他游走庭院廊榭吃茶饮咖啡，又仿若见他正展读台静农的墨梅，正摩挲明季黄花梨臂搁，正与相熟的古董鉴赏家品味畅叙闲章玉沁。桥上风景，旧时月色，董桥看过。张扬
|
稿件来源：
|
编辑： 徐连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