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筱妩
农历的六月在小暑和大暑之间，日头最是火辣，漫长的梅雨季总算结束了，屋子里的一切都该出来见见日头了。晒霉的日子一般选在六月六。“六月六，人晒衣裳龙晒袍”。早在古历五月十八的头一天，老妈就预言：明天要落大雨，古话讲，五月十八，磨刀洗街。果真，五月十八从清早就落起瓢泼大雨，一场紧似一场，把山野洗得干干净净。看着洗得透亮的旷野，老妈平常紧蹙的眉舒展开了。好！六月六一准是大晴天了。这中间有什么玄机，老妈好像也讲过。据传，关公当年镇守荆州，鲁肃来信提出索还荆州事宜，不料是年荆州大旱，为免百姓受饥荒和战乱之苦，关公欲单刀赴会，奈何天河无水，无法磨刀。原来关羽使的“青龙偃月刀”是青龙变的宝刀，每次磨刀时，必须天降大雨，青龙喝够了天河水，方显威力。关羽赴会，岂能不带大刀？关羽气急，脸更红了，对天大吼：“你不借我磨刀雨，我不准你晒龙衣！”这一声吼惊动了东海龙王，龙王早就望着六月六晒龙衣呢，何况关公还是为了百姓免遭战祸，于是当夜痛痛快快借他一场磨刀雨，即缓解了旱情，又避免了战争。
传说中的龙王爷满满的人情味。只要五月十八下了大雨，六月六十有八九是个大晴天。为保万无一失，看云识天气也是必要的。“天上鱼鳞斑，晒谷不用翻”。若头天傍晚天上晚霞斑斓，明天必是好天气。
晒霉是女孩子喜欢的事。跟着太阳起个大早，把家里大大小小的晒匾抬到晒场上依次摆开，干抹布擦净，铺上旧床单，把樟木箱子、杉木柜子、松木大衣橱里的陈年旧物统统请出来。这里面大多是些老物件，妈妈年轻时穿过的衣服，孩子们从小穿到大的衣物，爸爸参军谋得的老皮袄，各种质地和花色的被面床单，纳鞋底的麻绳，各色布头子，毛线团。这些物件常年压在箱底，摊开时，一股陈旧又亲切的气息扑面而来，伴着樟脑丸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
晒霉就是一场怀旧仪式，把往日的光阴陈列在太阳底下。我迟钝木讷的妈妈眉眼里有了活泼的神情，话也稠密了。这件白底蓝花的斜襟短袖是青岛裁缝做的，那年我25，你大姐才一岁。迎着太阳照照，肩背处已磨损到薄得透纱了。这床百子图的丝绸被面是那年托人从杭州买来的，留着给你做嫁妆。这件红平绒短大衣是你爸爸在南京出差买的，等你再大一些给你穿。你爸爸的这张皮袄啊，还是他托老战友从东北买来的，等明年宽裕些请个好裁缝做个好外套……
每一件衣物后面都是一段光阴，一个故事，那些过往通过一件件衣物被唤醒，那些已远走的好时光在阳光下重现。妈妈一扫往日的疲惫，有时深情有时羞涩有时憧憬。说实话，那些衣物大多没有保留的价值了，根本不可能再穿了。但是妈妈仍然年复一年拿出来晒，这时节，是妈妈一年里最开心的时刻。
妈妈的这些衣服里，我最喜欢的还是妈妈许诺给我长大穿的那件红平绒短大衣，青果领，五颗精致的银色纽扣，下摆还有两个大口袋，款式简洁大方，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只是红色的平绒有的地方已有些泛白，显得不那么艳丽了。傍晚收衣时，我总喜欢用手用脸一遍遍地摩挲着这件大衣，有阳光的温暖也有妈妈的味道，当初年轻的妈妈穿上大衣时，性情和容貌一定也是这般柔软温暖吧？
从记事起，我很少看妈妈开怀地笑过，她总是忙碌的，战战兢兢的，永远不“出货”的。她不像别人的妈妈那样“嘴一张，手一双”，在农事上她永远是迟钝的，不知所措的，常常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就连做一双鞋子也比别人慢许多，别人的妈妈两双鞋底子都纳好了，她可能才勉强纳好一只，虽然她纳的针脚要细密匀称得多……她永远学不会精打细算过日子，虽然她会切芝麻糖花生糖会包饺子炸糖三角这些山里人不会的浪费粮食的玩意；虽然她会识字读报；虽然她懂得把零碎的布头给我做成头花扎在马尾上……小伙伴们的妈妈在田间地头，上山下河，插秧割麦，搂柴种菜，大刀阔斧地边干活边嬉笑怒骂，收放自如。我的妈妈只能躲在一隅，默默地慢吞吞地干着永远也干不完的活，这时，我也只好夹紧骄傲的尾巴，怏怏地躲进家里。
我从未给过妈妈任何安慰，相比别人能干的妈妈，我也认为妈妈是笨拙的，甚至无能的。
一晃多年过去了，我提醒自己努力做一个有思想有担当的睿智妈妈，有品位有智慧的优质主妇，可是活着活着，我就活成了妈妈当年的样子。我喜欢吃姐姐烧的菜，因为都是妈妈的味道；我喜欢收集各色床上用品，逛超市时最喜欢在杯盘碗盏间流连，这些都是妈妈曾经爱而不得的啊。我学会了留心季节的变幻，关注天气的变化，关心蔬菜庄稼的收成，这些曾经都是我不屑留意的啊！
今年的五月十八下了场磨刀雨，我站在房间里看着窗外大雨倾盆，心里满是感动——六月六，可以晒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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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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