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上海南港码头监督装货。码头位于杭州湾的喇叭口上，风浪很大，海水浑黄。下午三点钟，天气晴朗，风还是有些大，虽入伏天，海边并不热。一般来说，装货时，我都要登轮和大副或者港口船长沟通。因为防疫需要，按规定，非必须登轮人员是不得登轮的，我只能在泊位前沿和港口船长沟通配载。来之前，我到超市去买了两盒当季的黄樱桃和新疆杏子，洗干净装好，这样到码头，港口船长不用清洗就能直接吃。对我来说，不管是哪家的港口船长，认不认识都无所谓，他们很辛苦，吃住在船上，尤其是大型远洋杂货船，货物多、杂，船上的大副只把握配载，具体装货积载还都是港口船长现场指导。中国的港口一般都是二十四小时作业，他们得跟着连轴转，舱口上下几十遍不说，有时还得跑堆场看货，每天微信运动步数轻松过两万。一条船做下来，眼圈乌黑，人瘦几圈都是常事。所以每次去船上，都会想着给港口船长带点好吃的。
货装得差不多了，我打算离开，在船舷边又查看几回，货物在甲板尾部上用链条绑扎垫衬很牢固，又跟港口船长拜托一番，毕竟是甲板货，到欧洲近两个月航程，又是印度洋季风季，风浪大，绑扎一定得牢固。我往船艏走去，离开吊机嘈杂的船尾，耳畔忽然就静了，听到呼呼的风声，隐约的鸟鸣。走到船头，海面飞舞着好多黑点点，有嗡嗡振翅的声响，好像夏天雨后黄昏的蜻蜓阵。它们随着海风上下翻飞，在缆绳上偶尔停下，我低下头，惊讶地发现，在球鼻艏的上面，好多好多的小黑点在啄船壳。这下我才看清，原来是小海燕呀！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可爱的小海燕。书上说它们是海洋鸟类中体量最小的鸟，果然不假。它们的身体也就只有我半只手掌大小，浑身乌黑，只有飞起来的海燕才会露出腹部白色细绒羽毛，尾羽不似家燕的“剪刀”。这条货轮虽满载，多为轻质设备，实际装载吨很小，几乎约等于打了压舱水的空船吃水，吃水线才到四十公分，球鼻艏露出水面很高。大洋里的航行让球鼻艏和满载水线下的船壳上长了海蛎子等贝壳和其他小生物，这些海洋生物成了小海燕们的美味。它们在球鼻艏上忙碌着，一会儿飞起，一会降落，有时还在球鼻艏上互相追逐。太阳高高地挂在西边的海上，我蹲下来看它们享受美餐，感觉真是一片岁月静好的闲适。
此刻，货已安稳上船，我更有了轻松的状态。之前的半个月，本来合同签好的船东突然变卦，使出各种各样的招数篡改装货条件，逼迫客户接受不能接受的条款。那些日子天昏地暗，焦虑与颓丧如影随形。山穷水复疑无路之时，神插了手，我与小伙伴一起努力，终于等到这条不期而遇的船。千斤重压放下了，我终于有了此刻和小海燕一样的闲庭信步。
偷得浮生半日闲，小海燕也一样，球鼻艏上的闲适对于它们来说也是短暂的，它们不得不面对的是远海上的恶劣天气。与人类不同的是，它们拥有与狂风共频震动的本能。一个海员朋友跟我说，沿海跑船遇到的多是海鸥，只有跑大洋航线才能看到海燕。海燕是属于远洋类飞鸟，生活在远离海岸的大洋，它们栖息在洋面，经常在海面的波浪间凌波微步。遇到船只，它们会停在甲板上歇息。我看到的泊位边飞舞的海燕，追随着远洋货轮而来。该轮所载货物重吨较小，船头裸露高，因而把这些小海燕吸引来了。知晓了它们的来处，我再看这些小海燕，觉得它们真的是大洋中勇敢的小精灵，我的心中曾经因高尔基的文字而生出的豪情，竟然在真的面对小海燕的时候苍白了，心底涌起一种更加深厚炽烈的情感。
是高尔基所赞美的那种搏击大海的勇敢和无畏，还是别的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如涌浪般在击打我的内心？
小黑点般的海燕们，无惧狂风巨浪，飞越诡谲浩渺的大洋。在此刻南港宁静的下午，它们清亮的鸣叫声，悠闲的步履，轻巧起落的俏皮，翅膀震动的从容，没有一丝艰难跋涉过的痕迹。我突然想起一句陶渊明的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这正是球鼻艏上小海燕让我激赏不已的缘由。芳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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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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