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为民
我的老家在枞阳县麒麟镇，背靠不高的岱鳌山，前面是呈南北走向的垄岗与田畈，近乎平行地相间排列着，延绵不断。垄岗上林木繁茂，环绕着一座座秀美的村庄；田畈中分布有八分农田，二分堰塘，一片鱼米之乡的景象。
据祖谱，自祖上从河南迁来此地，至父亲这一辈已历十九代。
父亲名之茂，1937年农历八月十五出生在麒麟镇一个世代务农的贫农家庭。因生逢中秋团圆之日，所以祖父母都笃信他会有一个良好的前程和幸福的人生。
父亲在兄妹五人中排行老二。由于家境贫寒，伯父外出读书后，父亲只能留在家里，小时放牛，大了便跟随祖父插田养家。祖父过早离世后，父亲19岁便挑起了照顾奶奶和抚养未成年小叔与小姑的家庭重担。
父亲从20岁起，就连续担任了近40年的农村基层干部，敬业爱岗，克己奉公，邻里都当他是个公道有威望的人，有个家长里短或分家拆业的，都爱找他评判和处分。
父亲1962年与母亲结婚，俩人相濡以沫60个年头。凭着微薄的农业收入，共养育了四儿二女，个个都成家立业，其间经历的艰辛与磨难可想而知。幸在晚年四世同堂，儿孙绕膝，享受到了天伦之乐，也算是上天赐予的回馈与报答吧。
然而，子欲养而亲不待，父亲晚年患上了严重的高血压、慢阻肺等慢性痼疾，长年服药又致神经性行动不便，受尽病痛折磨，最终因器官衰竭，于今年农历四月二十八晚八时许在家辞世。
每每回想起父亲平凡而又不寻常的一生，不禁使人感慨良多，常常夜不能寐。
(一)
父亲在世时，一直难以忘怀的是祖父曾年复一年地“许愿”：“明年让三吖(大姑妈)放牛，送你去读书”，但直到全国解放了，祖父也没有能力兑现“诺言”，尽管后来他也后悔早两年没有典掉两亩农田给父亲去读书。
繁重的体力劳动与身边同龄人快乐的读书生活，曾激起幼年父亲对读书的无尽渴望与憧憬，也成为他始终坚信读书改变人生的源泉和不竭动力。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曾上过政府办的扫盲夜校，但由于当时社会秩序尚未稳定，时有匪患，独走夜路很不安全，去了几天就只好放弃了，父亲因此一辈子也未能上过正规学堂。没能好生读书识字也便成为了父亲终身的憾事。
父亲曾一心供养小叔读书，但由于文革期间考学改为推荐，未获推荐的小叔读完初中便回家务农了。后在文革“读书无用”、“白卷英雄”盛行的年代，虽然家徒四壁，读书前景也很渺茫，但父亲仍旧节衣缩食，倾其所有地供自己的孩子们读书。幸运的是，机遇偏爱了有准备的父亲，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六名子女中有三人先后考上了大学，其中两人更是修至博士(后)。
父亲对子女上学受教育的重视和支持，不仅成就了我们这辈人相当幸福有为的人生，也促使世代农耕的叶家逐步形成了浓厚、绵延的书香风气。目前，二十四位子孙辈中，有十四人考上了大学，其中九人读研深造，四人还获得了博士学位。
(二)
上世纪80年代分田到户以前，农村土地所有权和使用权都归集体所有，父亲和母亲只能靠长年累月、起早贪黑地到生产队劳作换工分来养家糊口。即便如此，每年年底分红时，还是因为家里人口太多而困生产队的钱，缺衣少食也便成了家常便饭，春节一过家中便缺口粮，且一直要持续到农历端午前的麦子上市，一日三餐靠稀饭夹杂山芋等杂粮度日便是常事。更有一年春天，家中持续一个多月没有吃过一顿干饭，即便这样，父亲仍然需要照常承担繁重的农活。
父亲早年一直有抽烟和晚餐适量饮酒的习惯，但常常抽的都是散装黄烟(旱烟)，直到子女们有了工作，才慢慢换成价格不高的卷烟；饮的酒也多是毛把几毛钱一斤、零拷的散装高度白酒。
家里住的房子，父亲曾多次翻(扩)建，尽管庄里很多人家早就住上砖瓦房了，我们家住的始终是土坯茅草屋。土质地坪，平时凹凸不平，梅雨季节还会返潮湿滑。房间数量也严重不足，直到子女们离家上学之前，四个男孩始终挤睡一张木床。实际上，父亲长期担任基层领导工作，按规定可以通过赊欠等方式，优先使用大队砖瓦厂的砖瓦改善居住条件，但父亲没有这样做，那与他始终秉持的清正廉洁、靠劳动致富的做人理念不符。父亲常引以为自豪的是自己一辈子，从不贪公家(集体)一分钱便宜，不欠一分钱外债。这种朴素、诚信、自律、坚忍又不乏进取的品德和处世方式，成就了父亲波澜不惊、先苦后甜的一生，也言传身教地启迪了子女们正确人生观的养成。
(三)
父亲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分析、解决问题思路清晰，大局意识好，组织能力强。
父亲二十岁时便被任命为下叶庄队长，“大跃进”期间又担任上、下叶庄和大余庄3村200余口人的联合生产队队长，带领全队老小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度过了三年自然灾害造成的大饥荒。此后，父亲又一直担任下叶庄队长，直至近60岁时退休。近40年的基层工作中，父亲表现出了强烈的工作责任感、公仆意识和公益心。他爱学习，勤思索，在农活的节令把握和田间作业质量控制方面，下叶庄总是走在全大队所有生产队的前列，大队召集的各类农业生产示范现场会也常常在下叶庄队召开，父亲每年获得的各类评比与竞赛优胜奖的奖状更是贴满了队部和家里的墙壁。
父亲在工作上虽然原则性很强，但他自立早，熟谙乡情、乡风和乡俗，总说“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于是在工作中处处充满温情，体现变通。在没有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的土地集体所有制年代，队里的日常农活和一应事情多由父亲统一安排，基本上是他一人说了就能算，但他还是耐心倾听队里其他干部和长辈的意见，对身体不好、能力有缺陷或者家庭有困难的，必优先予以照顾，既落实了工作，也赢得了大家的好评、信任和支持。
(四)
父亲19岁时祖父就走了，但他从来没有忘记他。几十年来，他总是不时地念叨“要不是紧接着的三年自然灾害导致的大饥荒，把人饿坏了，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走出失去曾经朝夕相处的父亲的疼？！ ”可如今，父亲啊，您就这么突然离去了，在这个国泰民安、衣食无忧的年代，叫我们又如何释怀呢？！
祖母临终前曾中风卧床一年多，父亲将她抬到我们家来住，轮到自己值守时，送水喂饭，端屎把尿，总是随叫随到，从无怨言。对祖母的尽心尽力侍奉，尽显了父亲对父辈的至上至忠的孝心。
尚未成年的小姑妈染上恶疾，父亲到处寻医问药，全力救治。他曾冒着鹅毛大雪，星夜将她抬至几十里外的名医李季白处问诊，虽因治疗肝、肺病药物的功能相克而终告不治，但他也竭尽全力尽到了做哥哥的责任。这就是他对待兄妹的亲密无间的手足之情。
对待自己的孩子，父亲是出了名的“儿女心”重。父亲常说，六个孩子都是他心头上的肉，大儿子的出生让他高兴得几近忘乎所以，好多天后都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父亲；在三儿两女后又“三十六岁得满子”，父亲仍兴奋不已。孩子们小时候少不了头疼脑热，父亲总是急着到处求医问药；我们离家读寄宿中学时，父亲又一次一次地挑米送菜，常常不吃不喝徒步好几十里；当我们三兄弟又相继远赴外地读大学或工作时，父亲常在劳作的间隙或夜间昏黄的灯光下，反复阅读着那一份份孩子的来信……
五十多年里，父亲对我们的爱护、关心，为我们想的、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无巨细，无微不至！父亲切切地疼爱、贴心地呵护就像一杯甘醇的美酒，令我们永远回味无穷。
我的父亲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中国农民，是生活在那个年代、社会最基层的千千万万普通农民中的一员。也正是这些平凡的人们，在那些物质生活还很匮乏的日子里，用他们朴素的品德、艰苦的劳动和节俭的精神，创造着社会财富，生养、养育和教育着下一代，使得我们原本贫穷的国家变得越来越富裕，越来越强盛，越来越繁荣，也使得中华文明得以延续。
毫无疑问，父亲是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他离我们而去了，这是我们难以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实。但我们深知，父亲肯定不希望我们一直沉湎于对他的痛悼而不能振奋。因此，我们还要如他生前所期望的那样做好人，做好事，像春秋时代公孙豹论不朽时说的那样，在立言、立德和立功等方面，为国家、为单位、为他人、为后学、也为亲人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父亲，您放心，我们一定好好地照顾年迈的母亲，让她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颐养天年！
愿父亲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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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件来源： 枞阳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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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蒋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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